起游击队的旗帜。她走上桥面,摸摸已经腐烂的桥栏,耳边隐约听见几声枪响。她沿着熟悉的小路放肆奔跑起来。狞厉的喊叫扑到她的背上,清剿的敌人追赶过来了!她扯着路边的树枝茅草,手脚并用地往山上逃。衣襟被刺条划破了,手臂也被茅叶割了许多口子,血红的太阳在头上跳荡。她的军装被汗湿透了,肺部撕裂般疼,但她不敢停住脚步,无数的树木往她身后倒下去……
太阳当顶时,她终于仰天瘫倒在一块突兀的岩石旁。四周一片死寂。一只黑蚂蚁咬了她颈子一口,尖厉的锐疼刺破了她的幻梦。她把那只蚂蚁拍死在颈子上,瞥见岩石下有个比拳头稍大的洞,洞口的形状有点熟悉。她想起来了:那天她冲出敌人包围,不是把那支打光了子弹的勃朗宁手枪藏在这个岩洞里了么?后来她几次来寻找,都没有找到。她的右手摸索着伸进岩洞里去。居然,她触到了那支手枪,并把枪柄抓在了手里。她极其缓慢、万分紧张地将它拿了出来。它已经锈成了铁疙瘩。她把它举在眼前端详,很困惑:怎成这幅模样了?她摇了摇它,噢,它又是那么小巧玲珑了,枪身还闪烁着瓦蓝色的光泽呢。太阳已经西斜,她摇摇晃晃站起来,下意识地往前走。手枪沉甸甸地握在她的手里,她有个伴了。
她攀行在游龙般的山脊上,周遭的景物愈来愈熟悉。悬崖上的古松还是老样子。岩石上的苔藓亦依然如故。今夜,同志们该在哪里宿营?她举目眺望,危崖欲坠,枯木森然,罡风从头顶呼啸而过,而山脊两侧的深谷里,蓝色的暮霭正一阵阵地往上升腾。她越过一座山巅,走入一个被杂树掩盖的山垇。急促零乱的脚步和树枝的哗啦声从对面响了过来。她警觉地躲到一棵大树后,握紧了她的枪。少顷,只见陶玉林带着一群游击队员仓仓惶惶地跑了过来。她从他们的神色辨出,这是要下山反水。她怒不可遏,立即堵在陶玉林面前,用手枪指着他的胸膛,喝道:“陶玉林,我不许你背叛革命!”陶玉林两眼阴阴地窥着她:“你管不着!你已经被特委枪毙了,你已经死了!”她揪了一下大腿,很疼,于是怒斥道:“胡说!我活得好好的,快跟我回营地去!”陶玉林说:“秀英,你跟我走吧!”她用枪口点点他的胸膛:“妄想!你不跟我回去,就别怪我不气了!”陶玉林说:“你开枪呀,没那个胆量吧?”她毅然扣动了扳机,但是枪不响,她愤怒地将它朝陶玉林砸过去。陶玉林头一偏躲过了,撇开她往山下跑。她拔腿就追,风快地赶到陶玉林身后,抬起右脚朝他后背狠狠踢去!她好像并没有踢着他,但陶玉林的影子如一片树叶飘下了山崖……她想阻拦其他游击队员,却追不上。他们不仅走得极快,而且双脚根本不着地,那一串反叛的身影,眨眼消失在密林之中。她咬牙跺脚,恶狠狠地咒骂着,继续往前走。
终于爬到了神仙洞的游击队营地。这是一处隐蔽之所,峭岩环抱,大树遮天。她在那些又熟悉、又陌生的松树下埋头找了一阵,竟没见到游击队的寮棚,感到十分奇怪。一堵凹进去的干燥的岩壁上,有一条依稀可见的标语:“打土豪,分田地!”这是她亲手用朱砂水写的,每一笔的书写过程她都记得清楚。她在标语前留连良久,迷惘地拍拍身上的草屑泥土,离开营地,沿着蜿蜒的山脊继续前行。她坚信,总会找到自己的同志。她穿树林,攀岩墈,钻刺蓬,不停地走,苍凉的风擦洗着她的面庞,带走她的喘息。一条不见底的深渊出现在山脊右侧,如同大地裂开的一道口子。靠近深渊的一座山岗上,一棵苍松默然兀立,伸出一根粗壮遒劲的枝条以一种熟悉的姿态向她招摇。她奔了过去。那一天,她就是背靠着这棵松树,接受中共湘中特委的处决的。她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树干,将脸贴上去。树皮皴裂,褐色的碎末窸窸窣窣洒落在她的脖子里。背后有脚步声,回头一看,水上飙举着手枪向她走近。她无比激动,迎上前去,紧紧握住水上飙那只冰凉的手:“老水!你枪毙我吧,上次你没有完成任务,你再枪毙我一次吧!”水上飙嘴唇乌青,摇摇头:“不,秀英同志,上回处决你是错误的,你是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,我特意来向你表示歉意。”说完,水上飙回头离去。她急了,欲追,两条腿却拔不动。她冲他的背影喊;“老水,你别走!我宁愿让你再枪毙一次,你别走啊!”水上飙却不理睬她,踩着树梢,走进深邃的蓝天里去了。她噙着两眼热泪,喃喃自语:“老水,你怎么抛下我走了呢,你回来呀……”她凄迷而忧伤,重新搂住那松树,祈盼她的战友再次出现。她的十指紧抠着树身,感觉自己与松树溶为了一体。山风骤然大了起来,猛烈地摇撼着她的身体,她却岿然不动。太阳从她背上滑落下去,云彩从她背上滑落下去,雨水从她背上滑落下去,黄昏从她背上滑落下去,黎明从她背上滑落下去……后来,她感到自己也从背上滑落下去了。
陈秀英失踪之后,干校出动所有人员在方圆五里之内连续搜寻了三天,毫无结果。倒是在一处深涧里,意外地发现了陶玉林的尸体。没人知道这个默默无闻的劳改释放人员是如何坠下崖去的,也没人把他的死与陈秀英联系起来。人们钉了口薄棺材,就地将他埋葬了。找不到陈秀英,干校只好向县革委作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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